公孙胜

水浒传 · 第五十四回 ·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穴救柴进

诗曰: 奉辞伐罪号天兵,主将须将正道行。 自谓魔君能破敌,岂知正法更专精。 行仁柴进还存命,无德高廉早丧生。 试把兴亡重检点,西风搔首不胜情。 话说当下罗真人道:“弟子,你往日学的法术,却与高廉的一般。吾今传授与汝五雷天罡正法,依此而行,可救宋江,保国安民,替天行道。休被人欲所缚,误了大事,专精从前学道之心。你的老母,我自使人早晚看视,勿得忧念。汝应上界天闲星,以此容汝去助宋公明。吾有八个字,汝当记取,休得临期有误。”罗真人说那八个字,道是:“逢幽而止,遇汴而还。”公孙胜拜受了诀法,便和戴宗、李逵三人拜辞了罗真人,别了众道伴下山。归到家中,收拾了道衣,宝剑二口,并铁冠,如意等物了当,拜辞了老母,离山上路。 行过了三四十里路程,戴宗道:“小可先去报知哥哥,先生和李逵大路上来,却得再来相接。”公孙胜道:“正好。贤弟先往报知,吾亦趱行来也。”戴宗分付李逵道:“于路小心伏侍先生,但有些差池,教你受苦!”李逵答道:“他和罗真人一般的法术,我如何敢轻慢了他!”戴宗拴上甲马,作起神行法来,预先去了。 却说公孙胜和李逵两个离了二仙山九宫县,取大路而行,到晚寻店安歇。李逵惧怕罗真人法术,十分小心扶侍公孙胜,那里敢使性。两个行了三日,来到一个去处,地名唤做武冈镇,只见街市人烟辏集。公孙胜道:“这两日于路走的困倦,买碗素酒素面吃了行。”李逵道:“也好。”却见驿道旁边一个小酒店,两个入来店里坐下。公孙胜坐了上首,李逵解了腰包,下首坐了。叫过卖一面打酒,就安排些素馔来与二人吃。公孙胜道:“你这里有甚素点心卖?”过卖道:“我店里只卖酒肉,没有素点心。市口人家有枣糕卖。”李逵道:“我去买些来。”便去包内取了铜钱,径投市镇上来,买了一包枣糕。 欲待回来,只听得路旁侧首有人喝采道:“好气力!”李逵看时,一伙人围定一个大汉,把铁瓜锤在那里使,众人看了喝采他。李逵看那大汉时,七尺以上身材,面皮有麻,鼻子上一条大路。李逵看那铁锤时,约有三十来斤。那汉使的发了,一瓜锤正打在压街石上,把那石头打做粉碎,众人喝采。李逵忍不住,便把枣糕揣在怀中,便来拿那铁锤。那汉喝道:“你是甚么鸟人,敢来拿我的锤!”李逵道:“你使的甚么鸟好,教众人喝采?看了倒污眼!你看老爷使一回教众人看。”那汉道:“我借与你,你若使不动时,且吃我一顿脖子拳了去!”李逵接过瓜锤,如弄弹丸一般,使了一回,轻轻放下,面又不红,心头不跳,口内不喘。那汉看了,倒身便拜,说道:“愿求哥哥大名。”李逵道:“你家在那里住?”那汉道:“只在前面便是。”引了李逵到一个所在,见一把锁锁着门。那汉把钥匙开了门,请李逵到里面坐地。 李逵看他屋里都是铁砧、铁锤、火炉、钳、凿家火,寻思道:“这人必是个打铁匠人,山寨里正用得着,何不叫他也去入伙?”李逵又道:“汉子,你通个姓名,教我知道。”那汉道:“小人姓汤名隆。父亲原是延安府知寨官来,因为打铁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,帐前叙用。近年父亲在任亡故,小人贪赌,流落在江湖上,因此权在此间打铁度日。入骨好使枪棒,为是自家浑身有麻点,人都叫小人做金钱豹子。敢问哥哥高姓大名?”李逵道:“我便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李逵。”汤隆听了,再拜道:“多闻哥哥威名,谁想今日偶然得遇。”李逵道:“你在这里几时得发迹!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伙,教你也做个头领。”汤隆道:“若得哥哥不弃,肯带携兄弟时,愿随鞭镫。”就拜李逵为兄。有四句诗单题着汤隆好处: 铜筋铁骨身躯健,炉冶钳锤每用功。 原是延安知寨后,金钱豹子是汤隆。 当时李逵认汤隆为弟。汤隆道:“我又无家人伴当,同哥哥去市镇上吃三杯淡酒,表结拜之意。今晚歇一夜,明日早行。”李逵道:“我有个师父在前面酒店里,等我买枣糕去吃了便行,担阁不得。只可如今便行。”汤隆道:“如何这般要紧?”李逵道:“你不知,宋公明哥哥见今在高唐州界首厮杀,只等我这师父到来救应。”汤隆道:“这个师父是谁?”李逵道:“你且休问,快收拾了去。”汤隆急急拴了包裹盘缠银两,戴上毡笠儿,跨了口腰刀,提条朴刀,弃了家中破房旧屋、粗重家火,跟了李逵,直到酒店里来见公孙胜。 公孙胜埋怨道:“李逵,你如何去了许多时!再来迟些,我依前回去了。”李逵不敢做声回话,引过汤隆拜了公孙胜,备说结义一事。公孙胜见说他是打铁出身,心中也喜。李逵取出枣糕,叫过卖将去整理,三个一同饮了几杯酒,吃了枣糕,算还了酒钱。李逵、汤隆各背上包裹,与公孙胜离了武冈镇,迤逦望高唐州来。 三个于路三停中走了二停多路,那日早却好迎着戴宗来接。公孙胜见了大喜,连忙问道:“近日相战如何?”戴宗道;“高廉那厮近日箭疮平复,每日领兵来搦战。哥哥坚守不敢出敌,只等先生到来。”公孙胜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李逵引着汤隆,拜见戴宗,说了备细。四人一处奔高唐州来。离寨五里远,早有吕方、郭盛引一百余骑军马迎接着。四人都上了马,一同到寨。宋江、吴用等出寨迎接。各施礼罢,摆了接风酒,叙问间阔之情,请入中军帐内,众头领亦来作庆。李逵引过汤隆来参见宋江、吴用,并众头领等,讲礼已罢,寨中且做庆贺筵席。 次日,中军帐上宋江、吴用、公孙胜商议破高廉一事。公孙胜道:“主将传令,且着拔寨都起,看敌军如何,贫道自有区处。”当日宋江传令,各寨一齐引军起身,直抵高唐州城壕,下寨已定。次日早五更造饭,军人都披挂衣甲。宋公明、吴学究、公孙胜三骑马直到军前,摇旗擂鼓,呐喊筛锣,杀到城下来。 再说知府高廉在城中箭疮已痊,隔夜小军来报知宋江军马又到,早晨都披挂了衣甲,便开了城门,放下吊桥,将引三百神兵并大小将校出城迎敌。两军渐近,旗鼓相望,各摆开阵势。两阵里花腔鼍鼓擂,杂彩绣旗摇。宋江阵门开处,分十骑马来雁翅般摆开在两边,左手下五将:花荣、秦明、朱仝、欧鹏、吕方,右手下五将是林冲、孙立、邓飞、马麟、郭盛。中间三骑马上,为头是主将宋公明。怎生打扮? 头顶茜红巾,腰系狮蛮带。锦征袍大红贴背,水银盔彩凤飞檐。抹绿靴斜踏宝镫,黄金甲光动龙鳞。描金随定紫丝鞭,锦鞍鞯稳称桃花马。 左边那骑马上,坐着的便是梁山泊掌握兵权军师吴学究。怎生打扮? 五明扇齐攒白羽,九纶巾巧簇乌纱。素罗袍香皂沿边,碧玉环丝绦束定。凫舄稳踏葵花镫,银鞍不离紫丝缰。两条铜链挂腰间,一骑青出战场。 右边那骑马上,坐着的便是梁山泊掌握行兵布阵副军师公孙胜。怎生打扮? 星冠耀日,神剑飞霜。九霞衣服绣春云,六甲风雷藏宝诀。腰间系杂色短须绦,背上悬松文古定剑。穿一双云头点翠皂朝靴,骑一匹分鬃昂首黄花马。名标蕊笈玄功著,身列仙班道行高。 三个总军主将,三骑马出到阵前。看对阵金鼓齐鸣,门旗开处,也有二三十个军官簇拥着高唐州知府高廉出在阵前,立马于门旗下。怎生结束?但见: 束发冠珍珠镶嵌,绛红袍锦绣攒成。连环铠甲耀黄金,双翅银盔飞彩凤。足穿云缝吊墩靴,腰系狮蛮金鞓带。手内剑横三尺水,阵前马跨一条龙。 那知府高廉出到阵前,厉声高叫,喝骂道:“你那水洼草贼,既有心要来厮杀,定要分个胜败,见个输赢,走的不是好汉!”宋江听罢,问一声:“谁人出马立斩此贼?”小李广花荣挺抢跃马,直至垓心。高廉见了,喝问道:“谁与我直取此贼去?”那统制官队里转出一员上将,唤做薛元辉,使两口双刀,骑一匹劣马,飞出垓心,来战花荣。两个在阵前斗了数合,花荣拨回马望本阵便走。薛元辉不知是计,纵马舞刀,尽力来赶。花荣略带住了马,拈弓取箭,扭转身躯,只一箭,把薛元辉头重脚轻射下马去。两军齐呐声喊。 高廉在马上见了,大怒,急去马鞍前鞒取下那面聚兽铜牌,把剑去击。那里敲得三下,只见神兵队里,卷起一阵黄砂来,罩的天昏地暗,日色无光。喊声起处,豺狼虎豹怪兽毒虫,就这黄砂内卷将出来。众军恰待都走,公孙胜在马上早掣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剑来,指着敌军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“疾!”只见一道金光射去,那伙怪兽毒虫,都就黄砂中乱纷纷坠于阵前。众军人看时,却都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,黄砂尽皆荡散不起。宋江看了,鞭梢一指,大小三军一齐掩杀过去。但见人亡马倒,旗鼓交横。高廉急把神兵退走入城。宋江军马赶到城下,城上急拽起吊桥,闭上城门,擂木炮石,如雨般打将下来。宋江叫且鸣金,收聚军马下寨,整点人数,各获大胜。回帐称谢公孙先生神功道德,随即赏劳三军。 次日,分兵四面围城,尽力攻打。公孙胜对宋江、吴用道:“昨夜虽是杀败敌军大半,眼见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。若是今日攻击得紧,那厮今夜必来偷营劫寨。今晚可收军一处,直至夜深,分去四面埋伏。这里虚扎寨栅。夜间教众将只听霹雳响,看寨中火起,一齐进兵。”传令已了,当日攻城至未牌时分,都收四面军兵还寨,却在营中大吹大擂饮酒。看看天色渐晚,众头领暗暗分拨开去,四面埋伏已定。 却说宋江、吴用、公孙胜、花荣、秦明、吕方、郭盛上土坡等候。是夜,高廉果然点起三百神兵,背上各带铁葫芦,于内藏着硫黄焰硝、烟火药料,各人俱执钩刃铁扫帚,口内都衔芦哨。二更前后,大开城门,放下吊桥,高廉当先,驱领神兵前进,背后却带三千余骑奔杀前来。离寨渐近,高廉在马上作起妖法,却早黑气冲天,狂风大作,飞砂走石,播土扬尘。三百神兵各取火种,去那葫芦口上点着,一声芦哨齐响,黑气中间,火光罩身,大刀阔斧滚入寨里来。高埠处,公孙胜仗剑作法,就空寨中平地上刮剌剌起个霹雳。三百神兵急待退步,只见那空寨中火起,光焰乱飞,上下通红,无路可出。四面伏兵齐赶,围定寨栅,黑处偏见,三百神兵不曾走得一个,都被杀在寨里。高廉急引了三十余骑,奔走回城。背后一枝军马追赶将来,乃是豹子头林冲。看看赶上,急叫得放下吊桥,高廉只带得八九骑入城,其余尽被林冲和人连马生擒活捉了去。高廉进到城中,尽点百姓上城守护。高廉军马神兵,被宋江、林冲杀个尽绝。有诗为证: 虎略龙韬说宋江,高廉神术更无双。 一时杀戮无噍类,不日开门就纳降。 次日,宋江又引军马四面围城甚急。高廉寻思:“我数年学得术法,不想今日被他破了,似此如之奈何?”只得使人去邻近州府求救,急急修书二封,教去东昌、寇州,“二处离此不远,这两个知府都是我哥哥抬举的人,教星夜起兵来接应。”差了两个帐前统制官,赍擎书信,放开西门,杀将出来,投西夺路去了。众将却待去追赶,吴用传令:“且放他去,可以将计就计。”宋江问道:“军师如何作用?”吴学究道:“城中兵微将寡,所以他去求救。我这里可使两枝人马,诈作救应军兵,于路混战,高廉必然开门助战。乘势一面取城,把高廉引入小路,必然擒获。”宋江听了大喜,令戴宗回梁山泊另取两枝军马,分作两路而来。 且说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阔处堆积柴草,竟天价放火为号,城上只望救兵到来。过了数日,守城军兵望见宋江阵中不战自乱,急忙报知。高廉听了,连忙披挂上城瞻望,只见两路人马,战尘蔽日,喊杀连天,冲奔前来,四面围城军马,四散奔走。高廉知是两路救军到了,尽点在城军马,大开城门,分投掩杀出去。 且说高廉撞到宋江阵前,看见宋江引着花荣、秦明,三骑马望小路而走。高廉引了人马,急去追赶。忽听得山坡后连珠炮响,心中疑惑,便收转人马回来。两边锣响,左手下吕方,右手下郭盛,各引五百人马冲将出来。高廉急夺路走时,部下军马折其大半。奔走脱得垓心时,望见城上已都是梁山泊旗号。举眼再看,无一处是救应军马,只得引着些败卒残兵,投山僻小路而走。行不到十里之外,山背后撞出一彪人马,当先拥出病尉迟孙立,拦住去路,厉声高叫:“我等你多时,好好下马受缚!”高廉引军便回,背后早有一彪人马截住去路,当先马上却是美髯公朱仝,两头夹攻将来,四面截了去路。高廉便弃了坐下马,便走上山。四下里步军一齐赶上山去。高廉慌忙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“起!”驾一片黑云,冉冉腾空,直上山顶。只见山坡边转出公孙胜来,见了,便把剑在马上望空作用,口中也念念有词,喝声道:“疾!”将剑望空一指,只见高廉从云中倒撞下来。侧首抢过插翅虎雷横,一朴刀把高廉挥做两段。可怜半世英雄汉,化作南柯梦里人。有诗为证: 五马诸侯贵匪轻,自将妖术弄魔兵。 到头难敌公孙胜,致使阴陵一命倾。 且说雷横提了首级,都下山来,先使人去飞报主帅。宋江已知杀了高廉,收军进高唐州城内。先传下将令:“休得伤害百姓。”一面出榜安民,秋毫无犯。且去大牢中救出柴大官人来。那时当牢节级、押狱禁子已都走了,止有三五十个罪囚,尽数开了枷锁释放。数中只不见柴大官人一个,宋江心中忧闷。寻到一处监房内,却监着柴皇城一家老小;又一座牢内,监着沧州提捉到柴进一家老小,同监在彼。为是连日厮杀,未曾取问发落。只是没寻柴大官人处。吴学究教唤集高唐州押狱禁子跟问时,数内有一个禀道:“小人是当牢节级蔺仁。前日蒙知府高廉所委,专一牢固监守柴进,不得有失。又分付道:‘但有凶吉,你可便下手。’三日之前,知府高廉要取柴进出来施刑。小人为见本人是个好男子,不忍下手,只推道本人病至八分,不必下手。后又催并得紧,小人回称柴进已死。因是连日厮杀,知府不闲,却差人下来看视。小人恐见罪责,昨日引柴进去后面枯井边,开了枷锁,推放里面躲避。如今不知存亡。” 宋江听了,慌忙着蔺仁引入。直到后牢枯井边望时,见里面黑洞洞地,不知多少深浅。上面叫时,那得人应。把索子放下去探时,约有八九丈深。宋江道:“柴大官人眼见得多是没了!”宋江垂泪。吴学究道:“主帅且休烦恼。谁人敢下去探看一遭,便见有无。”说犹未了,转过黑旋风李逵来,大叫道:“等我下去!”宋江道:“正好。当初也是你送了他,今日正宜报本。”李逵笑道:“我下去不怕,你们莫要割断了绳索。”吴学究道:“你却也忒奸猾!”且取一个大篾箩,把索子抓了,接长索头,扎起一个架子,把索抓在上面。李逵脱得赤条条的,手拿两把板斧,坐在箩里,却放下井里去,索上缚两个铜铃。渐渐放到底下,李逵却从箩里爬将出来,去井底下摸时,摸着一堆,却是骸骨。李逵道:“爷娘,甚鸟东西在这里?”又去这边摸时,底下湿漉漉的,没下脚处。李逵把双斧拔放箩里,两手去摸底下,四边却宽。一摸摸着一个人,做一堆儿墩在水坑里。李逵叫一声:“柴大官人!”那里见动。把手去摸时,只觉口内微微声唤。李逵道:“谢天地!恁的时还有救性!”随即爬在箩里,摇动铜铃。众人扯将上来。 李逵说下面的事,宋江道:“你可再下去,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箩里,先发上来,却再放箩下来取你。”李逵道:“哥哥不知,我去蓟州着了两道儿,今番休撞第三遍!”宋江笑道:“我如何肯弄你!你快下去。”李逵只得再坐箩里,又下井去。到得底下,李逵爬将出箩去,却把柴大官人抱在箩里,摇动索上铜铃。上面听得,早扯起来到上面,众人看了大喜。宋江见柴进头破额裂,两腿皮肉打烂,眼目略开又闭。宋江心中甚是凄惨,叫请医士调治。李逵却在井底下发喊大叫。宋江听得,急叫把箩放将下去,取他上来。李逵到得上面,发作道:“你们也不是好人!便不把箩放下去救我。”宋江道:“我们只顾看顾柴大官人,因此忘了你,休怪。”宋江就令众人把柴进扛扶上车睡了,先把两家老小并夺转许多家财,共有二十余辆车子,叫李逵、雷横先护送上梁山泊去。却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贱三四十口,处斩于市。再把应有家私并府库财帛、仓廒粮米,尽数装载上山。 大小将校,离了高唐州,得胜回梁山泊。所过州县,秋毫无犯。鞭敲金镫响,齐唱凯歌回。在路已经数日,回到大寨。柴进扶病起来,称谢晁、宋二公并众头领。晁盖教请柴大官人就山顶宋公明歇所,另建一所房子,与柴进并家眷安歇。晁盖、宋江等众皆大喜。自高唐州回来,又添得柴进、汤隆两个头领,且作庆贺筵席,不在话下。 再说东昌、寇州两处,已知高唐州杀了高廉,失陷了城池,只得写表,差人申奏朝廷。又有高唐州逃难官员,都到京师说知真实。高太尉听了,知道杀死他兄弟高廉。次日五更,在待漏院中,专等景阳钟响,百官各具公服,直临丹墀,伺候朝见,道君皇帝设朝。正是: 鸡鸣紫陌曙光寒,莺啭皇州春色阑。 金阙晓钟开万户,玉阶仙仗列千官。 花迎剑佩星初落,柳拂旌旗露未干。 独有凤凰池上客,阳春一曲和皆难。 当日五更三点,道君皇帝升殿。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。天子驾坐,殿头官喝道:“有事出班启奏,无事卷帘退朝。”高太尉出班奏曰:“今有济州梁山泊贼首晁盖、宋江,累造大恶,打劫城池,抢掳仓廒,聚集凶徒恶党。见在济州杀害官军,闹了江州、无为军,今又将高唐州官民杀戮一空,仓廒库藏,尽被掳去。此是心腹大患,若不早行诛戮剿除,他日养成贼势,甚于北边强虏敌国。微臣不胜惶惧。伏乞我皇圣断。”天子闻奏大惊,随即降下圣旨,就委高太尉选将调兵,前去剿捕,务要扫清水泊,杀绝种类。高太尉又奏道:“量此草寇,不必兴举大兵。臣保一人,可去收复。”天子道:“卿若举用,必无差错。即令起行,飞捷报功,加官赐赏,高迁任用。”高太尉奏道:“此人乃开国之初,河东名将呼延赞嫡派子孙,单名呼个灼字。使两条铜鞭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见受汝宁郡都统制,手下多有精兵勇将。臣举保此人,可以征剿梁山泊。可授兵马指挥使,领马步精锐军士,克日扫清山寨,班师还朝。”天子准奏,降下圣旨:着枢密院即便差人赍敕前往汝宁州星夜宣取。当日朝罢,高太尉就于帅府着枢密院拨一员军官,赍擎圣旨,前去宣取。当日起行,限时定日,要呼延灼赴京听命。 却说呼延灼在汝宁州统军司坐衙,听得门人报道:“有圣旨特来宣取将军赴京,有委用的事。”呼延灼与本州官员出郭迎接到统军司。开读已罢,设筵管待使臣。火急收拾了头盔衣甲,鞍马器械,带引三四十从人,一同使命,离了汝宁州,星夜赴京。于路无话。早到京师城内殿司府前下马,来见高太尉。 当日高俅正在殿帅府坐衙,门吏报道:“汝宁州宣到呼延灼,见在门外。”高太尉大喜,叫唤进来参见了。看那呼延灼一表非俗,正是: 开国功臣后裔,先朝良将玄孙。家传鞭法最通神,英武惯经战阵。仗剑能探虎穴,弯弓解射雕群。将军出世定乾坤,呼延灼威名大振。 当下高太尉问慰已毕,与了赏赐。次日早朝,引见道君皇帝。徽宗天子看了呼延灼一表非俗,喜动天颜,就赐踢雪乌骓一匹。那马浑身墨锭似黑,四蹄雪练价白,因此名为踢雪乌骓马,日行千里。圣旨赐与呼延灼骑坐。呼延灼就谢恩已罢,随高太尉再到殿帅府,商议起军剿捕梁山泊一事。呼延灼禀复:“恩相,小人观探梁山泊兵多将广,武艺高强,不可轻敌小觑。小人乞保二将为先锋,同提军马到彼,必获大功。若是误举,甘当重罪。”高太尉听罢大喜,问道:“将军所保谁人,可为前部先锋?” 不争呼延灼举保此二将,有分教:宛子城重添羽翼,梁山泊大破官军。且教功名未上凌烟阁,身体先登聚义厅。毕竟呼延灼对高太尉保出谁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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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浒传 · 第八十五回 · 宋公明夜度益津关 吴学究智取文安县

《西江月》: 山后辽兵侵境,中原宋帝兴军。水乡取出众天星,奉诏去邪归正。暗地时迁放火,更兼石秀同行。等闲打破永平城,千载功勋可敬。 话说当下欧阳侍郎奏道:“宋江这伙都是梁山泊英雄好汉。如今宋朝童子皇帝,被蔡京、童贯、高俅、杨戬四个贼臣弄权,嫉贤妒能,闭塞贤路,非亲不进,非财不用,久后如何容的他们。论臣愚意,郎主可加官爵,重赐金帛,多赏轻裘肥马,臣愿为使臣,说他来降俺大辽国。郎主若得这伙军马来,觑中原如同反掌。臣不敢自专,乞郎主圣鉴不错。”大辽国主听罢,便道:“你也说的是。你就为使臣,将带一百八骑好马,一百八匹好段子,俺的敕命一道,封宋江为镇国大将军,总领辽兵大元帅,赐与金一提,银一秤,权当信物。教把众头目的姓名都抄将来,尽数封他官爵。”只见班部中兀颜都统军出来启奏郎主道:“宋江这一伙草贼,招安他做甚!放着奴婢手下有二十八宿将军,十一曜大将,有的是强兵猛将,怕不赢他!若是这伙蛮子不退呵,奴婢亲自引兵去剿杀这厮。”国主道:“你便是了的好汉,如插翅大虫,再添的这伙呵,你又加生两翅。你且休得阻当。”辽主不听兀颜之言,再有谁敢多言。原来这兀颜光都统军,正是辽国第一员上将,十八般武艺无有不通,兵书战策尽皆熟闲。年方三十五六,堂堂一表,凛凛一躯,八尺有余身材,面白唇红,须黄眼碧,威仪猛勇,力敌万人。上阵时仗条浑铁点钢枪,杀到浓处,不时掣出腰间铁简,使的铮铮有声。端的是有万夫不当之勇。 且不说兀颜统军谏奏,却说那欧阳侍郎领了辽国敕旨,将了许多礼物马匹,上了马,径投蓟州来。宋江正在蓟州作养军士。听的辽国有使命至,未审来意吉凶。遂取玄女之课,当下一卜。卜得个上上之兆。便与吴用商议道:“卦中上上之兆,多是辽国来招安我们。似此如之奈何?”吴用道:“若是如此时,正可将计就计,受了他招安。将此蓟州与卢先锋管了,却取他霸州。若更得了他霸州,不愁他辽国不破。即今取了他檀州,先去辽国一只左手。此事容易。只是放些先难后易,令他不疑。”有诗为证: 委质为臣志不移,宋江忠义亦堪奇。 辽人不识坚贞节,空把黄金事馈遗。 且说那欧阳侍郎已到城下,宋江传令教开城门,放他进来。欧阳侍郎入进城中,至州衙前下马,直到厅上。叙礼罢,分宾主而坐。宋江便问:“侍郎来意何干?”欧阳侍郎道:“有件小事,上达钧听,乞屏左右。”宋江遂将左右喝退,请进后堂深处说话。欧阳侍郎至后堂,欠身与宋江道:“俺大辽国久闻将军大名,争耐山遥水远,无由拜见威颜。又闻将军在梁山大寨,替天行道,众弟兄同心协力。今日宋朝奸臣们,闭塞贤路,有金帛投于门下者,便得高官重用,无贿赂投于门下者,总有大功于国,空被沉埋,不得升赏。如此奸党弄权,谗佞侥幸,嫉贤妒能,赏罚不明,以致天下大乱,江南、两浙、山东、河北,盗贼并起,草寇猖狂。良民受其涂炭,不得聊生。今将军统十万精兵,赤心归顺,止得先锋之职,又无升授品爵。众弟兄劬劳报国,俱各白身之士。遂命引兵,直抵沙漠。受此劳苦,与国建功,朝廷又无恩赐。此皆奸臣之计。若将沿途掳掠金珠宝贝,令人馈送浸润,与蔡京、童贯、高俅、杨戬四个贼臣,可保官爵恩命立至。若还不肯如此行事,将军纵使赤心报国,建大功勋,回到朝廷,反坐罪犯。欧某今奉大辽国主,特遣小官赍敕命一道,封将军为辽邦镇国大将军,总领兵马大元帅,赠金一提,银一秤,彩段一百八匹,名马一百八骑。便要抄录一百八位头领姓名赴国,照名钦授官爵。非来诱说将军,此是国主久闻将军盛德,特遣欧某前来预请将军,招安众将,同意归降。”宋江听罢,便答道:“侍郎言之极是。争奈宋江出身微贱,郓城小吏,犯罪在逃,权居梁山水泊,避难逃灾。宋天子三番降诏,赦罪招安。虽然官小职微,亦未曾立得功绩,以报朝廷赦罪之恩。今大辽郎主赐我以厚爵,赠之以重赏,然虽如此,未敢拜受,请侍郎且回。即今溽暑炎热,权且令军马停歇,暂且借国王这两座城子屯兵,守待早晚秋凉,再作商议。”欧阳侍郎道:“将军不弃,权且收下辽主金帛、彩段、鞍马,俺回去慢慢地再来说话,未为晚矣。”宋江道:“侍郎不知,我等一百八人,耳目最多。倘或走透消息,先惹其祸。”欧阳侍郎道:“兵权执掌,尽在将军手内,谁敢不从。”宋江道:“侍郎不知就里,我等弟兄中间,多有性直刚勇之士。等我调和端正,众所同心,却慢慢地回话,亦未为迟。”有诗为证: 金帛重驮出蓟州,薰风回首不胜羞。 辽主若问归降事,云在青山月在楼。 于是令备酒肴相待,送欧阳侍郎出城,上马去了。宋江却请军师吴用商议道:“适来辽国侍郎这一席话如何?”吴用听了,长叹一声,低首不语,肚里沉吟。宋江便问道:“军师何故叹气?”吴用答道:“我寻思起来,只是兄长以忠义为主,小弟不敢多言。我想欧阳侍郎所说这一席话,端的是有理。目今宋朝天子,至圣至明,果被蔡京、童贯、高俅、杨戬四个奸臣专权,主上听信。设使日后纵有功成,必无升赏。我等三番招安,兄长为尊,止得个先锋虚职。若论我小子愚意,从其大辽,岂不胜如梁山水寨。只是负了兄长忠义之心。”宋江听罢,便道:“军师差矣。若从大辽,此事切不可题。纵使宋朝负我,我忠心不负宋朝,久后纵无功赏,也得青史上留名。若背正顺逆,天不容恕。吾辈当尽忠报国,死而后已。”吴用道:“若是兄长存忠义于心,只就这条计上,可以取他霸州。目今盛暑炎天,且当暂停,将养军马。”宋江、吴用计议已定,且不与众人说。同众将屯驻蓟州,待过暑热。 次日,与公孙胜在中军闲话,宋江问道:“久闻先生师父罗真人,乃盛世之高士。前番因打高唐州,要破高廉邪法,特地使戴宗、李逵来寻足下,说尊师罗真人术法,多有灵验。敢烦贤弟,来日引宋江去法座前焚香参拜,一洗尘俗。未知尊意若何?”公孙胜便道:“贫道亦欲归望老母,参省本师,为见兄长连日屯兵未定,不敢开言。今日正欲要禀仁兄,不想兄长要去。来日清晨同往参礼本师,贫道就行省视亲母。”次日,宋江暂委军师掌管军马,收拾了名香净果,金珠彩段,将带花荣、戴宗、吕方、郭盛、燕顺、马麟六个头领,宋江与公孙胜,共八骑马,带领五千步卒,取路投九宫县二仙山来。宋江等在马上,离了蓟州,来到山峰深处。但见青松满径,凉气翛翛,炎暑全无,端的好座佳丽之山。公孙胜在马上道:“有名唤做呼鱼鼻山。”宋江看那山时,但见: 四围嵲,八面玲珑。重重晓色映晴霞,沥沥琴声飞瀑布。溪涧中漱玉飞琼,石壁上堆蓝叠翠。白云洞口,紫藤高挂绿萝垂;碧玉峰前,丹桂悬崖青蔓袅。引子苍猿献果,呼群麋鹿衔花。千峰竞秀,夜深白鹤听仙径;万壑争流,风暖幽禽相对语。地僻红尘飞不到,山深车马几曾来。 当下公孙胜同宋江,直至紫虚观前,众人下马,整顿衣巾。小校托着信香礼物,径到观里鹤轩前面。观里道众见了公孙胜,俱各向前施礼;道众同来见宋江,亦施礼罢。公孙胜便问:“吾师何在?”道众道:“师父近日只在后面退居静坐,倦于迎送,少曾到观。”公孙胜听了,便和宋公明径投后山退居内来。转进观后,崎岖径路,曲折阶衢。行不到一里之间,但见荆棘为篱,外面都是青松翠柏,篱内尽是瑶草琪花。中有三间雪洞,罗真人在内端坐诵经。童子知有客来,开门相接。公孙胜先进草庵鹤轩前,礼拜本师已毕,便禀道:“弟子旧友山东宋公明,受了招安,今奉敕命,封先锋之职,统兵来破大辽,今到蓟州,特地要来参礼我师。见在此间。”罗真人见说,便教请进。宋江进得草庵,罗真人降阶迎接。宋江再三恳请罗真人坐受拜礼,罗真人道:“将军做了国家大臣,腰金衣紫,受天子之命。贫道乃山野村夫,何敢当此?”宋江坚意谦让,要礼拜他。罗真人方才肯坐。宋江先取信香炉中焚爇,参礼了八拜。遂呼花荣等六个头领,俱各礼拜已了。 罗真人都教请坐,命童子烹茶献果已罢。动问行藏,罗真人乃曰:“将军上应星魁天象,威镇中原,外合列曜,一同替天行道,今则归顺宋朝,此清名千秋不朽矣。徒弟公孙胜,本从贫道山中出家,以绝尘俗,正当其理。奈缘是一会下星辰,不由他不来。今蒙将军不弃,折节下问,出家人无可接见,幸勿督过。”宋江道:“江乃郓城小吏,逃罪上山。感谢四方豪杰,望风而来,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,恩如骨肉,情若股肱。天垂景象,方知上应天星地曜,会合一处。宋朝天子三番降诏,赦罪招安,众等皆随宋江归顺大义。今奉诏命,统领大兵,征进大辽,径涉真人仙境,夙生有缘,得一瞻拜。万望真人,愿赐指迷前程之事,不胜万幸。”罗真人道:“将军少坐,当具素斋。天色已晚,就此荒山草榻,权宿一宵,来早回马。未知尊意若何?”宋江便道:“宋江正欲我师指教,听其点悟愚迷,安忍便去。”随即唤从人托过金珠彩段,上献罗真人。罗真人乃曰:“贫道僻居野叟,寄形宇内,纵使受此金珠,亦无用处。随身自有布袍遮体,绫锦彩段亦不曾穿。将军统数万之师,军前赏赐,日费何止千万。所赐之物,乞请纳回,贫道决无用处。盘中果木,小道可留。”宋江再拜,望请收纳。罗真人坚执不受。当即供献素斋。斋罢,又吃了茶。罗真人令公孙胜回家省视老母,“明早却来,随将军回城。”当晚留宋江庵中闲话。宋江把心腹之事,备细告知罗真人,愿求指迷。罗真人道:“将军一点忠义之心,与天地均同,神明必相护佑。他日生当封侯,死当庙食,决无疑虑。只是将军一生命薄,不得全美。”宋江告道:“我师,莫非宋江此身不得善终?”罗真人道:“非也。将军亡必正寝,尸必归坟。只是所生命薄,为人好处多磨,忧中少乐。得意浓时便当退步,勿以久恋富贵。”宋江再告:“我师,富贵非宋江之意。但只愿的弟兄常常完聚,虽居贫贱,亦满微心。只求大家安乐。”罗真人笑道:“大限到来,岂容汝等留恋乎!”宋江再拜,求罗真人法语。罗真人命童子取过纸笔,写下八句法语,度与宋江。那八句说道是: “忠义者少,义气者稀。幽燕功毕,明月虚辉。 始逢冬暮,鸿雁分飞。吴头楚尾,官禄同归。” 宋江看毕,不晓其意,再拜恳告:“乞我师金口剖决,指引迷愚。”罗真人道:“此乃天机,不可泄漏。他日应时,将军自知。夜深更静,请将军观内暂宿一宿,来早再与拜会。贫道当年寝寐,未曾还的,再欲赴梦去也。将军勿罪。”宋江收了八句法语,藏在身边,辞了罗真人,来观内宿歇。众道众接至方丈,宿了一宵。次日清晨,来参真人。其时公孙胜已到草庵里了。罗真人叫备素馔斋饭相待。早膳已毕,罗真人再与宋江道:“将军在上,贫道一言可禀:这个徒弟公孙胜,俗缘日短,道行渐长。若今日便留下,在此伏侍贫道,却不见了弟兄往日情分。从今日跟将军去干大功,如奏凯还京,此时方当徒弟相辞,却望将军还放。一者使贫道有传道之人,二乃免徒弟老母倚门之望。将军忠义之士,必举忠义之行。未知将军雅意肯纳贫道否?”宋江道:“师父法旨,弟子安敢不听。况公孙胜先生与江弟兄,去住从他,焉敢阻当。”罗真人同公孙胜都打个稽首,道:“谢承将军金诺。”当下众人拜辞罗真人,罗真人直送宋江等出庵相别。罗真人道:“将军善加保重,早得建节封侯。”宋江拜别,出到观前。所有乘坐马匹,在观中喂养,从人已牵在观外伺候。众道士送宋江等出到观外相别。宋江教牵马至半山平坦之处,与公孙胜等一同上马,再回蓟州。有诗为证: 兵隙乘骖访道流,紫虚仙观白云稠。 当坛乞得幽玄语,楚尾吴头事便休。 宋江等回来,一路无话,早到城中州衙前下马。黑旋风李逵接着,说道:“哥哥去望罗真人,怎生不带兄弟去走一遭?”戴宗道:“罗真人说你要杀他,好生怪你。”李逵道:“他也奈何的我也勾了!”众人都笑。宋江入进衙内,众人都到后堂。宋江取出罗真人那八句法语,递与吴用看详,不晓其意。众人反复看了,亦不省的。公孙胜道:“兄长,此乃是天机玄语,不可泄漏。收拾过了,终身受用。休得只顾猜疑。师父法语,过后方知。”宋江遂从其说,藏于天书之内。自此之后,屯驻军马在蓟州,一月有余,并无军情之事。 至七月半后,檀州赵枢密行文书到来,说奉朝廷敕旨,催兵出战。宋江接得枢密院扎付,便与军师吴用计议,前到玉田县,合会卢俊义等,操练军马,整顿军器,分拨人员已定,再回蓟州,祭祀旗纛,选日出师。闻左右报道:“辽国有使来到。”宋江出接,却是欧阳侍郎。便请入后堂,叙礼已罢。宋江问道:“侍郎来意如何?”欧阳侍郎道:“乞退左右。”宋江随即喝散军士。侍郎乃言:“俺大辽国主好生慕公之德。若蒙将军慨然归顺,肯助大辽,必当建节封侯。此乃小事耳。全望早成大义,免俺辽主悬望之心。”宋江答道:“这里也无外人,亦当尽忠告诉。侍郎不知,前番足下来时,众军皆知其意,内中有一半人不肯归顺。若是宋江便随侍郎出幽州,朝见郎主时,有副先锋卢俊义,必然引兵追赶。若就那里城下厮并,不见了我弟兄们日前的义气。我今先带些心腹之人,不拣那座城子,借我躲避。他若引兵赶来,知我下落,那时却好回避他。他若不听,却和他厮并也未迟。他若不知我等下落时,他军马回报东京,必然别生支节。我等那时朝见郎主,引领大辽军马,却来和他厮杀,未为晚矣。”欧阳侍郎听了宋江这一席言语,心中大喜,便回道:“俺这里紧靠霸州,有两个隘口,一个唤做益津关,两边都是险峻高山,中间只一条驿路;一个是文安县,两面都是恶山。过的关口,便是县治。这两座去处,是霸州两扇大门。将军若是如此,可往霸州躲避。本州是俺辽国国舅康里定安守把,将军可就那里与国舅同住,却看这里如何。”宋江道:“若得如此,宋江星夜使人回家搬取老父,以绝根本。侍郎可暗地使人来引宋江去。只如此说,今夜我等收拾也。”欧阳侍郎大喜,别了宋江,出衙上马去了。未知行止真伪,有诗为证: 辽国君臣性持俫,说降刚去又还来。 宋江一志坚如铁,翻使谋心渐渐开。 当日宋江令人去请卢俊义、吴用、朱武到蓟州,一同计议智取霸州之策,下来便见。宋江酌量已定,卢俊义领令去了。吴用、朱武暗暗分付众将,如此如此而行。宋江带去人数,林冲、花荣、朱仝、刘唐、穆弘、李逵、樊瑞、鲍旭、项充、李衮、吕方、郭盛、孔明、孔亮,共计一十五员头领,止带一万来军校。拨定人数,只等欧阳侍郎来到便行。 望了两日,只见欧阳侍郎飞马而来,对宋江道:“俺大辽国主知道将军实是好心的人。既蒙归顺,怕他宋兵做甚么!俺大辽国有的是渔阳突骑、上谷雄兵相助。你既然要取老父,不放心时,且请在霸州与国舅作伴,俺却差人去取令大人未迟。”宋江听了,与侍郎道:“愿去的军将收拾已完备。几时可行?”欧阳侍郎道:“则今夜便行,请将军传令。”宋江随即分付下去,都教马摘銮铃,军卒衔枚疾走,当晚便行。一面管待来使。黄昏左侧,开城西门便出。欧阳侍郎引数十骑在前领路。宋江引一支军马随后便行。约行过二十余里,只见宋江在马上猛然失声叫声:“苦也!”说道:“约下军师吴学究,同来归顺大辽郎主,不想来的慌速,不曾等的他来。军马慢行,却快使人取接他来。”当时已是三更左侧,前面已到益津关隘口。欧阳侍郎大喝一声:“开门!”当下把关的军将,开放关口,军马人将,尽数度关,直到霸州。 天色将晓,欧阳侍郎请宋江入城。报知国舅康里定安。原来这国舅是大辽郎主皇后亲兄,为人最有权势,更兼胆勇过人。将着两员侍郎,守住霸州。一个唤做金福侍郎,一个唤做叶清侍郎。听的报道:“宋江来降!”便教军马且在城外下寨,只教为头的宋先锋请进城来。欧阳侍郎便同宋江入城,来见定安国舅。国舅见了宋江一表非俗,便乃降阶而接。请至后堂叙礼罢,请在上坐。宋江答道:“国舅乃金枝玉叶,小将是投降之人,怎消受国舅殊礼重待!宋江将何报答?”定安国舅道:“多听得将军的名传寰海,威镇中原。声名闻于大辽,俺的国主好生慕爱,必当重用。”宋江道:“小将比领国舅的福荫,宋江当尽心报答郎主大恩。”定安国舅大喜,忙叫安排庆贺筵宴。一面又叫椎牛宰马,赏劳三军。城中选了一所宅子,教宋江、花荣等安歇。方才教军马尽数入城屯扎。花荣等众将,都来见了国舅等众多番将,同宋江一处安歇已了。宋江便请欧阳侍郎分付道:“可烦侍郎差人报与把关的军汉,怕有军师吴用来时,分付便可放他进关来,我和他一处安歇。昨夜来的仓卒,不曾等候的他。我一时与足下只顾先来了,正忘了他。军情主事,少他不得。更兼军师文武足备,智谋并优,六韬三略,无有不会。”欧阳侍郎听了,随即便传下言语,差人去与益津关、文安县二处把关军将说知。但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,姓吴名用,便可放他过来。 且说文安县得了欧阳侍郎的言语,便差人转出益津关上,报知就里,说与备细。上关来望时,只见尘头蔽日,土雾遮天,有军马奔上关来。把关将士准备擂木炮石,安排对敌。只见山前一骑马上,坐着一人,秀才模样,背后一僧一行,却是行脚僧人、行者。随后又有数十个百姓,都赶上关来。马到关前,高声大叫:“我是宋江手下军师吴用。欲待来寻兄长,被宋兵追赶得紧,你可开关救我。”把关将道:“想来正是此人。”随即开关放入吴学究来。只见那两个行脚僧人、行者,也挨入关。关上人当住。那行者早撞在门里了,和尚便道:“俺两个出家人,被军马赶的紧,救咱们则个!”把关的军定要推出关去。那和尚发作,行者焦躁,大叫道:“俺不是出家人,俺是杀人的太岁鲁智深、武松的便是!”花和尚轮起铁禅杖,拦头便打。武行者掣出双戒刀,就便杀人,正如砍瓜切菜一般。那数十个百姓便是解珍、解宝、李立、李云、杨林、石勇、时迁、段景住、白胜、郁保四这伙人,早奔关里,一发夺了关口。卢俊义引着军兵,都赶到关上,一齐杀入文安县来。把关的官员,那里迎敌的住。这伙都到文安县取齐。似此以伪乱真,有诗为证: 伪计归降妙莫穷,便开城郭纵奸雄。 公明反谍无端骂,混杀腥膻顷刻中。 却说吴用飞马奔到霸州城下,守门的番官报入城来。宋江与欧阳侍郎在城边相接,便教引见国舅康里定安。吴用说道:“吴用不合来的迟了些个,正出城来,不想卢俊义知觉,直赶将来,追到关前。小生今入城来,此时不知如何。”又见流星探马报来,说道:“宋兵夺了文安县,军马杀近霸州。”定安国舅便教点兵出城迎敌。宋江道:“未可调兵。等他到城下,宋江自用好言招抚他。如若不从,却和他厮并未迟。”只见探马又报将来说:“宋兵离城不远。”定安国舅与宋江一齐上城看望。见宋兵整整齐齐,都摆列在城下。卢俊义顶盔挂甲,跃马横枪,点军调将,耀武扬威,立马在门旗之下,高声大叫道:“只教反朝廷的宋江出来!”宋江立在城楼下女墙边,指着卢俊义说道:“兄弟,所有宋朝赏罚不明,奸臣当道,谗佞专权,我已顺了大辽国主,汝可回心,也来帮助我,同扶大辽郎主,不失了梁山许多时相聚之意。”卢俊义大骂道:“俺在北京安家乐业,你来赚我上山。宋天子三番降诏招安我们,有何亏负你处!你怎敢反背朝廷!你那黑矮无能之人,早出来打话,见个胜败输赢。”宋江大怒,喝教开城门。便差林冲、花荣、朱仝、穆弘四将齐出,活拿这厮。卢俊义一见了四将,约住军校,跃马横枪,直取四将,全无惧怯。林冲等四将,斗了二十余合,拨回马头,望城中便走。卢俊义把枪一招,后面大队军马,一齐赶杀入来。林冲、花荣占住吊桥,回身再战,诈败佯输,诱引卢俊义抢入城中。背后三军,齐声呐喊。城中宋江等诸将,一齐兵变,接应入城。四方混杀,人人束手,个个归心。定安国舅气的目睁口呆,罔知所措。与众等侍郎束手被擒。宋江将引军到城中,诸将都至州衙内来,参见宋江。宋江传令,先请上定安国舅并欧阳侍郎、金福侍郎、叶清侍郎,并皆分坐,以礼相待。宋江道:“汝辽国不知就里,看的俺们差矣!我这伙好汉,非比啸聚山林之辈,一个个乃是列宿之臣,岂肯背主降辽。只要取汝霸州,特地乘此机会。今已成功,国舅等请回本国,切勿忧疑,俺无杀害之心。但是汝等部下之人,并各家老小,俱各还本国。霸州城子已属天朝,汝等勿得再来争执。今后刀兵到处,无有再容。”宋江号令已了,将城中应有番官,尽数驱遣起身,随从定安国舅,都回幽州。宋江一面出榜安民,令副先锋卢俊义将引一半军马,回守蓟州。宋江等一半军将,守住霸州。差人赍奉军帖,飞报赵枢密,得了霸州。赵安抚听了大喜。一面写表申奏朝廷。 且说定安国舅与同三个侍郎,带领众人,归到燕京,来见郎主,备细奏说宋江诈降一事。“因此被那伙蛮子占了霸州。”大辽郎主听了大怒,喝骂欧阳侍郎:“都是你这奴婢佞臣,往来搬斗,折了俺霸州紧要的城池,教俺燕京如何保守!快与我拿去斩了!”班部中转出兀颜统军,启奏道:“郎主勿忧!量这厮何须国主费力,奴婢自有个道理。且免斩欧阳侍郎,若是宋江知得,反被他耻笑。”大辽国主准奏,赦了欧阳侍郎。再说兀颜统军如何收伏这蛮子,恢复城池?只见兀颜统军奏道:“奴婢引起部下二十八宿将军,十一曜大将,前去布下阵势,把这些蛮子一鼓儿平收。”说言未绝,班部中却转出贺统军前来奏道:“郎主不用忧心,奴婢自有个见识。常言道:杀鸡焉用牛刀。那里消得正统军自去。只贺某聊施小计,教这一伙蛮子死无葬身之地。”郎主听了,大喜道:“俺的爱卿,愿闻你的妙策。” 贺统军启口摇舌,说这妙计,有分教:卢俊义来到一个去处,马无料草,人绝口粮。直教三军人马几乎死,一代英雄咫尺休。毕竟贺统军对郎主道出甚计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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